霁红

【荣霖】春色如许 29


    腊月十一。

    这几日没再下雪,可严寒依然料峭。日子一日日过去,再未起兴起波澜,这样沉闷的平静反而令人不安。自从腊八那日起,荣石每天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似全然忘了许一霖还在汤玉麟手下扣着这码事。饶是淡定如索杰,这日也终于忍不住,载荣石回春许园的路上,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什么打算?”荣石的视线还停留在手中的报纸上。

    揣着明白装糊涂。

    “关于许先生的打算。您不是要救他吗,怎么那天从政府回来之后就没下文了?”

    “哦,你说这个,”荣石翻了页报纸,“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以我的身份做这种事终是不妥,所以就算了吧。”他语气里的轻松不知是真是假。

    索杰愣了。

    “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他,你要是想帮他,我可以帮你指条路。”

    “您,您请说,”荣石话锋转得太快,索杰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接话。

    荣石抖楞了下报纸,才悠悠开口道:

    “汤玉麟设下这个局,本想借许一霖之口,将私藏军火的罪名安回到我身上,让我为了自保去给他送钱罢了,可政府那边儿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就说明一定没审出什么。也就是说,这项罪名还落在许一霖身上。事已至此,这个局算是败了。”

    索杰皱着眉认真听着。

    “但是汤玉麟仍然抱有期望,觉得我有可能舍不得我的小情人死,觉得我会花钱赎他,若真是这样,他也能敲诈一笔。“

    “可惜,”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索杰一下,“我荣石铁石心肠,又怎么会遂他意,去救一个替罪羊?”

    “汤玉麟现在一定很慌,怕他的一番精心设计最后只剩竹篮打水。所以,如果现在任何人出面找他赎人,哪怕是二百大洋,只怕他都肯答应。只不过,一般不相干的人去了未免惹他生疑,事情反而不好解决,所以,由你这么一位与许一霖有些许交情的善良管家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荣石一心二用,一番话过后报纸也正好看完了最后一版,他便将报纸重新折好放在身侧。“钱你从我户头上取就行,反正银行的人也都认识你。”

    “您......”索杰说不出话来,透过后视镜看向荣石的神色复杂。

    他嘴边有一连串的问题。他想问,荣石是什么时候思虑出这个周详的计划的?他究竟是在自己提及这件事时顺便将这个计划说出来,还是分明就在等自己开口?这番话是否只是偶然?但是,这些问题索杰最终也没问出口。

    过了半晌,他苦笑着说:“您真是长大了。”

    索杰认为他不够了解荣石,可事实是,他很了解荣石。比如,几个月前在木兰围场,他曾语重心长地劝导荣石,别太爱玩,小心把自己玩进去。

    一语成谶。荣石把自己玩进去了。


    索杰第二天就取了银票去汤玉麟的私宅。不出荣石所料,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索杰和汤玉麟都是和人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精,即使各自心怀鬼胎,面上功夫却做得挺到位,本该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营造得很融洽。汤玉麟想拉拢索杰,临走前还惺惺作态地邀请他下次来拜访。索杰在心里不屑得直翻白眼,面上却堆笑着:“一定一定。”

    自此,每一方都得到了一定条件下最大化的利益,私藏军火这篇在明面上算是真的翻过去了。


    许一霖是下午四时许被索杰接至春许园的。

    请来给他检查身体的大夫说他背上的伤没有大碍,只须小心对待不磕碰,几十天后自会活血化瘀恢复如初。他里里外外地给许一霖检查了一遍,可却没注意到许一霖听力的问题,许一霖也没主动告诉他。那大夫趁索杰送他出院门之际,又凑到索杰耳边压低声音说,“后面我也按您的吩咐验了,没被碰过。”

    索杰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一般,也不看那大夫,只是手底下悄无声息地给他递了张票子。

    送走了大夫,索杰便也离开了,春许园只剩许一霖一个人在等荣石。

    自腊八那天就再没下过雪,是以他与荣石上次堆的雪人还是轮廓清晰,不过又变敦实了些。雪人还是那个可爱的雪人,还保持着他与荣石造就它的模样,板栗做的嘴巴朝许一霖微笑。

    许一霖轻抚过雪人尖尖的鼻子和微笑着的嘴。

    在寒冷阴森的刑房里待了五天四晚,被暴虐的军官掴到耳聋,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时,他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可一见那雪人冲他傻兮兮地乐,他就一下子绷不住,掉了泪。

    这又是哪儿来的眼泪呢?是彼时以为再回不到春许园,见不到荣石的伤心绝望,化成劫后逢生的安心泪水。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反而不敢轻信的喜悦泪水。是为荣石为救自己于水火,斡旋奔波的感动泪水。

    可他以为的阴阳永隔,相见无期,不过是荣石动动嘴皮子就轻而易举解决了的问题。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荣石从饭局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和寒气进了屋。屋子里真暖,炉火烧得旺,蜡烛燃得红,和外面的寒冷与呼啸是两个世界。

    荣石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任由许一霖紧紧抱着他,感受这具身体真实深切的颤抖。房间里的烛火跳跃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床侧的墙上,一个身形颀长,一个身形柔弱,像是皮影戏一般,多美的画面。皮影戏故事的主人公是才子佳人,一个潇洒倜傥,一个温柔多情,可不是天生一对。

    这个坚实的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荣石将许一霖的手掰开的。

    “咱们谈谈吧,”荣石终于说话了,“不会用太长时间。”

    他的语气中是许一霖所不熟悉的疏离。

    “我知道你这次受了委屈,所以打算把春许园这所宅子转到你名下当做补偿,”荣石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冷又硬,“我既然已经决定,本该立刻办好转承手续,然后搬出去。我是真心要将这园子送你,可若是在这处园子刚被搜查的档口,就急忙转手,未免让人看低了我,认为我敢做不敢当,所以这段日子我还会暂住在这里。不过你放心,长不过三个月,我就搬走,以后你就是这儿的主人了。”

    佳人的影子定住了。

    “我这段日子暂住东厢房。”说着,荣石便走向床铺,去收拾被褥。他三两下就将被子卷好了,又从床头拿了枕头。

    许一霖终于反应了过来,压住荣石的手不让他继续动作。他盯着荣石的眼睛,颤声问:“为什么?”

    后者毫不费力的挣开他的手,俯身把枕头放在卷好的被子上,“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到时候不用跟我打招呼。”

    “为什么?”他极力平稳声带的颤动,可心里的惊慌和恐惧依然能被轻易察觉。

    荣石没有回答许一霖执拗的问题。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可以走了。其他的东西不着急,先把被褥搬过去,能睡觉就行。

    许一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荣石的铺盖卷不撒手。荣石与他争抢了几番都没占上风,他本身也不喜似孩童般抢夺东西,觉得有失气度,索性松了手道:“罢了,东厢房又不是没有被子,我盖哪条都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看来才子要下台了。

    咦,才子没有下台,他被佳人拦住了。

    “别闹小孩子脾气。”荣石皱着眉向挡在门口的许一霖说。

    “荣石,”许一霖颤抖着声音问,“你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

    荣石重复了一遍:“不许闹脾气。”

    许一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得罪了你,惹你不高兴了,那我就离开,再不跟你纠缠。”他整个后背都牢牢贴在门缝上,以为这样就能把荣石锁在这儿。

    荣石别过头去。

    “我能不能收回那句话?”

    “若是有一天我得罪了你,惹你不高兴了,求你别让我走。你告诉我我哪里错了,我改,行吗?”

    许一霖神情凄楚地哀求,声音颤抖,眼神里透着绝望哀伤。

    荣石避开他的眼神,平淡地说:“我没让你走啊,我说我走。”

    这轻飘飘的话让许一霖近乎崩溃。他知道荣石对他态度骤然转变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原因,可许一霖对此没有丝毫头绪。他想拨开迷雾找寻到这个原因,可荣石禁止他这么做。恐慌和无力灌满了他的全部身心,让他止不住地流泪。

    “是因为赎我花了很多钱吗?”许一霖有些激动,声音高了几度。他开始绝望地漫无边际地猜测。

    “是不是汤主席因为这件事刁难你,折损你了?”

    “还是因为,因为你觉得,我这几天在那么乱的地方,一定保不住清白的身子,让人碰了,所以嫌弃我了?”

    荣石沉默不语。

    “没有,真的没有,”他泪流满面地辩解,“今天下午的那个大夫应该跟你说了的。他给我检查的时候,非要看我的后面,当时我就猜到,是你让他这么做的,因为你想看看,我究竟有没有…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

    “好了。”荣石沉着脸打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许一霖。

    “人家大夫不过是做些正常的检查,你乱说些什么!”

    雪夜是静谧的。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有多少人正春肖帐暖,被翻红浪,做真正的才子佳人做的事。如此温馨美好的夜晚,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的。

    许一霖不再言语了。他低着头默默流泪,身子依然固执地挡在门口。

荣石叹了口气,稍稍放柔声音对许一霖说:“你何苦这样,咱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下雪了。初下雪时,往往还是静悄悄的,随着雪越下越大,又引来了风,不一会儿就能听到簇簇的雪声和呼呼的风声。雪盖满了屋顶,压断了树枝,阻塞了道路。漫天飞舞的雪片使天地融成了一片白。

    荣石最后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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