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红

【荣霖】春色如许 32


    腊月十六那日,荣石坐火车去沧州谈生意了,往来八个小时的车程,只为亲笔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再回到春许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他一连几日都宿醉而归,加之今日颠簸了一整个下午,当晚就发了低烧。索杰给他连夜请了大夫。

    那大夫看起来年纪不大,胡子却挺长。他捻着须道,这是酒桌病,若是能忌酒忌烟忌油腻,不出三天就好了。

    荣石刚签了合同,心情愉悦,便笑着打趣:“那忌不忌女人呐?”

    索杰瞪他一眼,低声严厉道:“您又在大夫面前胡说些什么?”

    荣石戏谑这场病来得很是时候,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刚签完年前的最后一个大合同后来,老天爷真够给面子。言外之意,就是他现下没什么好操心的了,还算是能在荣意回承德前安心养几天病。

    说实话,荣石根本没把这场小病放在心上,要不是索杰拦着他,他非还得去外面胡吃海喝不可。不过,这样也好,他这段时间精神太过紧张,正好可以趁着养病的由头,在家安静地歇上几日。

    荣石倚靠在床头,看那本《石头记》。他看得入迷,放下书时才感到一阵头晕。

    他点上根烟,心想,这可能是因为昨日那大夫让他忌烟,可他仍抽得不加节制。这么想着,胃里就一阵泛酸。荣石又狠抽了一口烟,想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可却越来越觉得呼吸不畅,不一会儿就剧烈地呛咳起来。

    荣石大幅度地咳了一会儿,便平躺在床上累得不想动弹了。他本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接着看,可渐渐地就感到手脚冰凉,额头却越来越烫。他在心里暗骂昨日那大夫不负责任,也不给他开一剂退烧药,就任凭他自生自灭。

    荣石觉得,他这次是真的病了。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姿势难得地呈现出自我保护的状态。

    过了不知多久,荣石又挣扎地撑起身子,昏昏沉沉地点上了根烟。索杰说他这病是作出来的,这话一点也不假。

    他才抽了一口,大脑就又有些恍惚。就当那香烟快燃尽,烧到手时,许一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把它拿走掐灭了。涣散的意识没有给荣石充足的反应时间,待他伸手去够烟盒,想点上新的一根烟时,许一霖已经将那烟盒也顺带掠走了。

    荣石想出声唤他,才发出一个音节,便惊觉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到一定地步,就好像两根木柴相互摩擦,极是难听。

许一霖用冷水拧了条毛巾,轻轻地搭在荣石额头。

    “给我根烟。”

    “大夫不是说忌烟吗,你这几天就先别抽了,”许一霖边说边去水盆旁拧另一条毛巾,给荣石擦身。他的动作很娴熟,以前荣石醉酒回家时,他总是这么照顾他。

    荣石略有不耐,提高了声调:“烟。”他皱着眉头,一般是不满,一般是生理上的难受。    

    许一霖本来正解着荣石衬衫的扣子,听了这话也不言语,思考了几秒钟后突然凑近荣石,严肃地问:“荣石,你抽鸦片了?”    

    待荣石反应过来许一霖的问话后,他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他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

    许一霖的目光落在一旁桌子上的烟盒,“我觉得一般人烟瘾不会这么大。”

    荣石眯着眼睛看着许一霖一本正经的模样。他这次是真的病了,实在没有任何战斗力,索性将头偏到一边,不再言语。他也懒得再赶许一霖走——人在生病的时候真是毫无生气,做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转过头的瞬间,他看到许一霖的眼神好像黯了黯。

    仿佛身处一片开辟鸿蒙的混沌,一片厚重压抑的沼泽,这让荣石的思绪也变得飘忽起来。他模糊地回忆起自己上次生这么场大病,还是小时候。他的母亲哄着他,将苦涩的汤药一勺一勺送入他口中。他一仰脖子就痛痛快快地灌了进去,还非得做出副面不改色的样子,不让大夫和下人瞧轻了去。

    原来爱逞强这毛病是打小时候就留下来的,想到这儿,荣石不禁微微扯了扯嘴角。

    这么想来,那竟是他生命中最后和亲人团聚的时光,只是当时不自知罢了。细算下来,母亲离世也已近二十年了。

    荣石突然觉得很冷,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被子。

    许一霖给荣石换上睡衣后,出去煎药了。他久病成医,以前在园子里受阿欢怠慢,时常要自己哆嗦着煎药,所以真正做起来时其实并不生疏。他在东厢房的厢门口支了一个小药炉,又拿了些陈皮白芷等药材在一旁鼓捣。他不怕冷,只想着荣石若是唤他,他能第一时间听到就好了。

    荣石喝了药,烧稍稍退了些,可后半夜温度又上来了。他做了一宿噩梦,直至翌日清晨,还依旧浑浑噩噩的。

    那日给他瞧病的大夫又来了。他一闻这一屋子的烟味儿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只叮嘱荣石饮食清淡,切莫再贪恋烟酒,这股邪火自己也就下去了,临了,也没给荣石开出个方子,只提笔写下了几味降火的药材留以参考。

    荣石混沌之中皱起了眉头,心想,早知当真不该请这个大夫。若请个西医,一剂退烧针这病就好了。可惜他烧得难受,连嘴都张不开,换大夫的事自然是有心无力。他听着许一霖在大夫走后如临大敌地张罗抓药的声音,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

    荣石睡饱了,精神稍好了些。他拉开床头柜,看到里面的几盒香烟已经被许一霖拿走了。荣石意味不明地倒吸着冷气摇头。

    许一霖给荣石端过来了一杯刚沏好的胎菊茶,说是喝了能清热败火。荣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又突然想起,这么一接岂不是默认了让许一霖来照顾自己?右手一时间尴尬地停顿在半空。他生了病,反应也慢了不少。

    电话在此时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

    荣石顺势伸手掀开被子,起身去接电话。许一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大氅去追荣石。

    电话是荣意打来的,语气很是着急关切。荣石不知何故,突然之间竟有些得意,毕竟有人关心自己的病情,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扯着嘶哑的嗓子问:“不生我的气了?”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但通过荣石的表情不难看出,荣意的话让他心情愉悦,眼角都眯出了细细的笑纹。

    在一旁默默站着的许一霖的神情闪过一瞬的黯淡。电话那头的荣意无疑是值得羡慕的—她能得到荣石所有的开怀。

    挂了电话,荣石的情绪明显高涨了些,本就烧得略红的双颊更是染上了层红光。许一霖想,不管怎样,若是荣石高兴,他便也高兴就是了。

    荣石将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又转头对许一霖到:“我现下爽利了许多,你也去歇歇吧。”

    半夜三两点钟的时候荣石醒了,是自然醒。他上午睡得晚,晚上自然精神足睡不着了。

    屋里很黑。窗户被许一霖关得严丝合缝的,一丝月光也漏不进来。许一霖好像正俯趴在他大腿外侧的床沿睡着,他能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外面可能下雪了,耳边还有簇簇的雪花落地的声音。

    荣石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全身放松,神经却始终松弛不下来。他天生心思深重,前两日病得厉害还好,现下刚恢复了些精神,便又在黑暗中皱紧了眉头。

    何故皱眉呢?荣石也不知道,只觉得身边的事没有一件能令他停止思考,停止烦忧。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稍稍休息会儿,他反倒无所适从了。他想,是不是有人生来就已经失去了安稳睡觉的权利。

    荣石在黑暗中勾起了嘴角,如此腔调,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果真是强说愁便好了。

    他林林总总地盘算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然后终于有心思想想他自己。

    他想到了他的童年,他的母亲。

    那是个善良娴雅的女人,也是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她最爱穿的是那件盘扣旁绣有兰花暗纹的淡紫色旗袍,最爱戴的是荣石父亲送给她的珍珠耳坠。

    荣石的思绪突然像杂草一般疯长起来。他一会儿看到额吉温柔的面庞,将黑糊糊的汤药轻轻喂到他嘴里,一会儿又看到她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然后在自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荣石长吁了一口气。

    睡觉吧,他对自己说。


    荣石盯着床头的香炉发呆。那东西他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甚至不确定是否它的存在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抽泣。一下而已,尾音很快就消失于空气中。荣石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没有在意。

    许一霖埋头趴在床沿,肩膀好像一耸一耸的。荣石再次怀疑那耸动的频率是否只是他的幻觉。直到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一次同样的声响。

    许一霖没在睡觉?

    荣石假装在睡梦中轻咳几声。

    可以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正极力忍耐,不让他察觉,可那从指缝里漏出的几声啜泣在寂静的黑暗中却是那么明显,声音里的情绪又是那么悲伤。荣石的心骤然紧了一下。

    人生病的时候自控力总是弱一些,也更容易产生同情。

    “怎么了?”

    荣石声如沉水,毫无波澜,可听在许一霖耳朵里无异于一颗惊雷。

    “你,你没睡?”许一霖的声音还发着颤,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又极力佯做正常地说:“别熬着了,快睡吧。”

    “哭了?”

    荣石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许一霖哭也好,笑也好,都不关自己的事了。况且,他大略知道许一霖哭泣的原因,他不欲将话题往那个方向引,便避重就轻,强行想要把话圆过去:“你不用担心我的身子。小病而已,哭成这样不至于的。”

    许一霖一开始还尽力忍着,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只不过哭声仍是压抑的。

    “别哭了,啊。”

    “有些事情别人劝都是没用的,你要自己想通了才好,”荣石最后还是绕到了那个他不愿提及的话题

    许一霖像是全然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仍是自顾自地捂着脸哭着。

    许一霖的态度让荣石有些慌。他知道许一霖是个心里能装得住事的,这次如此失态,也许并非出于他预想的原因。他思及至此,语气便严肃起来:“到底怎么了?说话!”

    “说话!”他压低声音。溶蚀坐起身来,一只手摇动许一霖的肩膀。

    许一霖哭得太过投入,有几秒钟甚至喘不上来气。他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颤抖的音节,“可,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你,你,你怎么办……”

    “今天,今天,”许一霖抽噎着,“我,我去找那个大夫,他,他呜呜呜…”

    荣石急了,索性一把将许一霖提溜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他怎么你了?好好说话!别往外蹦字!”

    “我问大夫,我问他,鸦片能不能戒,他说,他说没人能戒,呜呜呜......”

    “他还说,如果一直抽的话,呜呜,身体就会越来越差,最后就会,就会……”

    荣石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能够想象得到,那双温柔怯懦的眸子里此时此刻一定盛满了绝望。

    荣石神色复杂。

    “我要是死了,你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春许园还是你的。”

    “你……”许一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方向,几秒过后,他突然用力捶向荣石肩头和胸口,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荣石,你混蛋,你混蛋……”

    北风呼呼地刮,拍在窗棂上。若非许一霖将窗户关的死,冷风吹进来又是要感冒的。  

    “许一霖,”荣石攥住他挥舞的拳头,“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死吧,你活该,谁让你碰那些东西!”

    “那你会伤心吗?”

    “你自己活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许一霖的语气柔和了些,道:“你明知故问。”

    “你会吗?”

    “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要是死了,”

    “别说了!”许一霖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我不信,我不信你戒不了大烟,你那么厉害,什么都做的了的......”

    “没人是什么都做的了的。”

    “要是,要是真的不行,”许一霖声音凄苦,“那我也去买盒鸦片膏,和你一起抽,总之我们俩是要在一起的。”

    “哪怕一起堕落,一起下地狱,也是要在一起的。”

    夜色寂静,银杏树的影子被月光模模糊糊地映射在窗棂的边上,耳边是安宁的簇簇雪声,鼻尖传来久违的许一霖身上的皂角味道。

    “外面多凉,进来,”荣石将许一霖拽到被窝里。许一霖的身子一点也不凉,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把他的身体也烤得暖洋洋的。

    他在被窝里替许一霖脱下外衣外裤,然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将脱下的衣物扔到了地上。

    “暖和了吗?”

    许一霖点点头,“暖和了。”

    荣石抚过他的脸蛋,“总是好没影儿的就哭了,你不是女娲娘娘用泥做的,你是她用水做的。”

    “是吗?”

    “嗯。”荣石将许一霖搂得更紧了些。

    “你一哭,我心都慌了。其实我当时以为你在怪我。”

    “怪你什么?”

    “不理你,还欺负你呗。“

    “我没怪过你,”许一霖乖顺地把脑袋贴紧荣石的胸膛,“我知道那些不是你的真心话,我知道。”

    “可荣石,你以后再也别这样了,好不好?从腊月十二到今天有六天,每天都难捱得像是一年。”

    荣石微笑着点头,“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他牵引着许一霖的手,滑进他的丝绸睡衣,将它贴紧在心脏的位置,柔声道:“我保证。”

    他抓着许一霖的手,诚实道:“一霖,我以前不知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我的这颗心的想法。我试着过违抗它,可失败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看清自己,看清这颗心。”

    许一霖回握住荣石的手。

    “我今天才意识到,这世界上,除了荣意和索杰,还能找得出第三个爱我,在乎我的人。一霖,你永远都别离开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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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有什么误会哟,该结婚还是会结婚哟。


前两天偶然听到许茹芸的《独角戏》,感觉好符合春色如许里的荣霖。有人可能觉得这歌矫情,但我真的觉得这首特别温柔,又多情,很像许一霖。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看不出什么结局

自始至终全是你 让我投入太彻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剧 何苦给我美丽
演出相聚和别离

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用泪光吸引你
既然爱你不能言语 只能微笑哭泣
让我从此忘了你

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把往事留给你
如果一切只是演戏 要你好好看戏
心碎只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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