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红

【荣霖】春色如许 44

    荣石离开了这座镇子。

    从许宅出来的第二日,他就坐上了回北方的船,几经辗转,终于在三日后回到了承德。临走前,他派人给许贺山带了封信,说是突有急事,不得不回承德照料,合作的事会另派心腹前来商谈。虽然违信轻诺是商人大忌,可他暂时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只想逃。

    荣石派去的心腹,自然就是索杰了。

    临出发时,荣石曾向索杰夸下海口,保证此番南下定会得偿所愿。他嘴上虽说着去谈生意,可心里真正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本想着,这第二件事并非十拿九稳,便先不与索杰知道了,却没想到......荣石自嘲一笑,像是满不在乎,心中却是酸苦。

    他亲自将索杰送至了承德站。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火车轰鸣声,站在月台上,看他一脚迈进车厢时深棕色布袍的下摆被初春的凉风掀得一上一下的呼扇,扭过身子吃力地向自己做出“回吧”的手势,荣石忽觉眼眶酸胀。

    站在人山人海中,他猛然发现自己不过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他自视甚高,可说到底他又比那些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人强了多少?

    他没有任何特权。他不能比那些人少尝到人生百种滋味的任何一种。他甚至比那些人还可怜。年岁荏苒,他以为他拥有得越来越多,可事实上好像并不是那样。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无论是即将要踏上征程的,还是已然归家的,一路火车的这头和那头总都是有人等待和盼望的。

    直到最后一个会等待和盼望他的人也走了,他才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荣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车里。

    

    自拆开那封家书,荣石便再也没提过卖掉春许园的事。他赔了那买主一笔钱后,又搬回了春许园。

    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改变,下人也还都是那一拨,可荣石知道这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刻意留意,没有刻意关心,一直以来许一霖只是那么自然安静地存在着。他什么时候不在了,春许园也就空了。

    一个多月前,荣石执意让人处理掉园子里所有和那人相关物品,要与他一刀两断。他自欺欺人地想,春许园的主人不过如气候交替一般,一个走了下一个自然能立马顶上,一个许一霖在这场洪流里又算什么?

    他自诩明敏,可终究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甚至如索杰这般睿智通达的身边人,也未能全然看懂他的心。毕竟,荣石风流一世,这次在小沟里翻船,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曾经洋洋得意,自以为左右逢源瞒天过海,许一霖的爱慕他要,人前的面子他要,鲁家的联姻他也要。可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占尽?

    他曾拼了命地想要找到些许一霖曾用过的东西,只为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他曾留下的痕迹。哪套首饰被卖进了哪家银楼,哪件戏服被卖到了哪个戏班,他都未曾经手安排,找到了当初被派去整理这些东西的那人,那人的说辞却也极为模糊,顺着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去寻,自然一无所获。

    绝望感使荣石感到窒息。这辈子都没将自己摆得这么低,他快要撑不住了。

    那日,荣石无意在荣宅书房里的某个角落翻出来了个小物件。虽然时隔许久,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那么多记忆纷至沓来,荣石还是不由得定在了原地。许一霖小心翼翼而十分郑重地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他,那副满怀期待又娇羞无限的样子仿佛还在他眼前。

    他轻抚那胭脂盒盖上桃花的纹路,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荣石僵硬的心脏好像被一双手轻抚过,复苏过来了些。他抹了抹眼睛,强打精神,迫使自己重新燃起已饱经摧残的斗志。

    他不能放弃。

    天涯海角,他都得寻到许一霖。

    

    许一霖是个孝子,荣石不信他一辈子不回家。

    那他就去等。

    放下承德的生意不顾,他也要去南方等,总有一天他能等到许一霖回来。

    事不宜迟,荣石当日就打电话订了两日后的火车票。他不知索杰何时能回到承德,可即使两日后仍未归,那他也照走不误。荣家的生意和商会的事宜暂时无人接手,无论经济上会有多少损失,无论商会里会有多少骂声,他都不在乎,在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刻,他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荣石反而无所顾忌。

    许一霖,既然你等不了我,那我就去等你。

    然而,再天衣无缝的计划,当机立断的果敢,釜底抽薪的勇气,有时也比不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偶然,这令荣石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二日后。

    这是一个寻常的上午—----至少对许一霖而言。

    荣石的车里做了四个人,除了他自己和将他送到火车站的司机,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荣石既已做好了在南方长驻的打算,身边便需得有人时时照顾保护着,这二人都是索杰之前招的,荣石对他们很放心。

    这班车一天才一次,荣石怕误了,今早出门时便早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催了司机一路,硬是在路上又挤出了半个小时。于是,到达火车站时,离那班火车出发理所当然地还有两圈表盘的时间。

    荣石读完了晨报后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不愿浪费时间干等,便叫司机开车到最近的胭脂铺去。说到底,他也是个做生意的,骨子里已刻下了与同行比货的习惯,这种习惯在他身上早就成为了下意识,在任何环境、任何心境下都很难改变。

    天气不错,风和日暖,看来春天已经到了。

    荣石将司机和两名壮硕的保镖留在了车里,独自走进馥清堂,店铺的牌匾上用小字写明了这是家分店。

    馥清堂,不但馥郁清雅,生意也不错。虽才是上午十点多,可铺子里仍是有三两名顾客在挑选水粉和香料。

    荣石看得出里面的装潢与布局都是花了巧思的,他背着手,在店里悠闲地乱转。

    左手的墙内凹了十二排柜子,每一排里面都整整齐齐得码着各色仿冰釉瓷瓶,上面贴的红色标签上写有瓶内香料的名称。大堂中间的位置设有五个紫檀木桌,各围着两个铺着软绒垫子的圆凳,桌子中央摆有一小细瓶,里面插着一束时令花枝。店内右侧挂有一排淡青色纱帘,影影绰绰间能看出纱帘背后有两个人影,一站一坐,一个正在给另一个描眉打脸,想来这是小姐们试妆的地方。

    荣石以前很少踏足此类店铺,因此对店内的布局感到十分新奇,暗暗记下了几个别出心裁的设计,想着以后引以为鉴。

    他走到那排瓷瓶墙面前,随手拿起了一瓶,拔开瓶塞,晃了晃瓶身,里面香料的气味就从瓶口漏了出来。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荣石挺喜欢这味道,便又嗅了几下。他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小瓶子,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有些不真切,似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妆化好了,谭小姐你看还可以吗?”

    有那么几秒,荣石在原地僵住了。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子。

    “谭小姐你肤白,一会儿可以擦浅色口脂,这颜色显得人皮肤娇嫩,面容柔和。”

    “嘻嘻,妆画得不错,可你净说些漂亮话,不是真心的,我记得上次来你还说我黑呢。”

    “这,这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啊,谭小姐面容白皙,卸了妆仍是肤光似雪,怎会不白呢,我,我真的没有说过……”

    “嘻,逗逗你罢了。你真可爱。”

    荣石隔着纱帐,看到许一霖用指腹在一旁蘸了些什么东西,然后牵了那小姐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涂抹。二人亲昵的身影颇有些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意思,荣石忽觉眼前发黑,耳边嗡鸣阵阵,刚刚涌上心头的惊喜全都被眼前的场景浇灭。

    二人举至亲密的样子似曾相识,荣石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许贺山那封信里的内容。

    “这颜色好看么?”

    “好看的。”

    “真的?”

    “嗯,真的。”

    “好吧,那你帮我画吧。”

    二人的身体离得很近,有一瞬间荣石甚至怀疑许一霖的手碰上了那小姐的腰。后槽牙咬得死紧,连带着下颌骨都在微微颤动,荣石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


    其实他当时不该那么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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